我的隐忧：“书法进课堂”

杨卫列

我的隐忧：“书法进课堂”

杨卫列

　　 2011年3月5日，政协第十一届全国委员会第四次会议在北京召开。与会代表纷纷建言献策，共商国家发展大计。在政协会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南京大学美术研究院院长、中国雕塑院院长吴为山呼吁：在全国中小学义务教育课程中加强书法教学，让书法重进课堂。吴为山委员甚至还建议，政府有关部门应采取措施，在中小学义务教育课程中恢复书法课为必修课，突出汉字书写在人文教育中的基础性地位。吴为山委员的呼吁和建议当然是合理的，也是很必要的。说其合理，是因为书法诚如吴为山委员认为的那样，书法“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载体，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符号”，大力普及汉字书法，可以接续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血脉。说其必要，是因为，“近年来，电脑和互联网的发展改变了人们传统的书写习惯，汉字书法的普及程度也有所下降”，“曾经作为青少年启蒙教育重要内容的书法学习，已经渐渐远去，特别是青少年一代正面临着严重的‘书写危机’——中小学生的汉字书写水平令人堪忧，许多学校的‘写字’课有名无实，课程往往被取消或边缘化。”不过，如果从另外的角度思考，我不禁对吴为山委员“书法进课堂”的呼吁和建议产生了深深的隐忧。
　　隐忧之一：孩子们稚嫩柔弱的肩膀，无力承受太多的重荷。熟悉中小学教育现状的人都知道，中国的中小学生是最累的一个群体。虽然，我们曾经一度将素质教育喊得震天响，但应试教育的现状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非但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反而随着社会竞争的日益加剧而进一步加剧。虽然，我们也曾一度把减负喊得震天响，但孩子们的书包依然沉重，沉重得让孩子们吐不过气来。孩子们书包最重，孩子们身体弱小；孩子们起得最早，孩子们睡得最晚；孩子们课业最多，孩子们休息最少；孩子们奔波在家庭和学校，孩子们穿梭于补习班和兴趣班。孩子们被沉重的书包压弯了腰，孩子们被家长们的期望压弯了腰，孩子们被“×××必须从孩子抓起”压弯了腰。孩子们虽拥有了相对较好的物质生活，但孩子们却失去了快乐的童年，失去了少年的朝气。难怪有孩子向家长、向社会讨要自己的童年了；难怪有少年宁愿弃学打工也不愿意上学了；难怪全国人大代表、民进中央常委，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航天科学与技术国家实验室首席科学家、博导张涛大声呼吁，应该出台《睡眠法》，用法律强制保护孩子的睡眠了。因此，鉴于目前的中小学的现状，吴为山委员“书法进课堂”的这番好心，未必就会带来他所期望的结果；甚至不仅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还会在孩子们本已瘦弱的双肩上徒增一个沉重的负担。
　　隐忧之二：教什么？谁来教？呼吁和建议“书法进课堂”很容易，让“书法进课堂”也很容易，但要达到预期的目的决非易事。有人包括吴为山委员也都天真的认为，似乎恢复书法课为必修课就万事大吉了。其实，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第一，“书法进课堂”后，到底教什么，是教孩子们书法呢，还是教孩子们写字？是教毛笔书法呢，还是教硬笔书法？按吴为山委员的定位，书法“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载体，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符号”，书法可以接续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血脉，那么，“书法进课堂”之后，自然是要教授孩子们书法啰，自然是要教孩子们毛笔书法啰。不过，问题又来了，教孩子们书法、教孩子们毛笔书法就必然要与古代法帖联系在一起，而一旦与古代法帖联系在一起，孩子们就必然要面对识“繁”的新任务，而识“繁”势必又会增加孩子们额外的课业负担；另外，由于毛笔作为实用书写工具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各种各样的硬笔也早已替代毛笔成为中小学生的实用书写工具，因此，如何将孩子们平时的毛笔书写训练快速转化为硬笔书写就是每一个书法教育者不得不面对的课题。再有，由于国家的强制性规定，中小学生无论是作业，还是考试，都必须使用规范字，因此，如何将孩子们平时毛笔书写训练中书写的繁体字快速转化为规范字也同样是每一个书法教育者不得不面对的课题。而这些问题的解决也并非轻而易举的事。但如果这些问题解决不了，书法教学的成果最终也可能会化为乌有。第二，谁来教？根据200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的2009年《人口与劳动绿皮书》公布的数据（到2020年我国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总量比2008年减少1800多万，减幅达11%左右）推算，2008年，中国义务教育在校生人数为一亿六千多万（现在，估计也少不了这个数）。我们姑且就以这个数作个参照，按一个书法教师带300个学生计算（这够多的了吧），义务教育阶段共需要书法教师53万之多。那么，这么多的书法教师从何而来呢？从各高等院校的书法专业的毕业生中抽取（据有关资料介绍，近几年，每年报考书法专业的考生也只不过2000左右）？让中国书协会员、省市书协会员兼职？且不说各高等院校的书法专业的毕业生愿不愿意当教师，愿不愿意到广大的农村或中小城市的中小学任教，也且不说中国书协会员、省市书协会员是否都愿意做兼职教师，是否都能胜任书法教学，即便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把各高等院校的书法专业的毕业生和中国书协会员、省市书协会员加在一起也远远不能凑够这53万。当然，让中小学语文教师或美术教师兼课倒是可以解决师资问题，但他们是否具有兼代书法课程的素质呢？从目前的现状来看，不要说让他们兼代书法课，就是让他们兼代写字课，够格的恐怕也是屈指可数！如果再按照国家的相关要求，开设必修课必须配备专职的教师的话，那么，书法教师的缺口更是不知有几何！
　　总而言之，吴为山委员“书法进课堂”的呼吁和建议，听起来很美，但实施起来难度不小，除非素质教育真正在中小学落到实处，除非我们拥有足够的、合格的书法人才，除非这些足够的、合格的书法人才都愿意投身于广大的农村或中小城市的中小学从事书法教育教学，除非这些书法教师能够在短期内提高中小学生的书法水平，并能将中小学生的书法水平快速转化为规范的、实用的书写能力。否则，在这个功利和实用至上的当代社会，书法即便进入了课堂，即便成为了必修课，也难免会像以前的选修课“写字”那样被“边缘化”，或形同虚设的！

此文写于2011年3月

杨卫列

附：
文化修复的艰巨
　　——《我的隐忧：“书法进课堂”》读后
孟会祥

　　 读过杨卫列先生的《我的隐忧：“书法进课堂”》之后，心里不能平静。
　　“书法进课堂”这件事情，许多地方都提过、做过。据我所知，河南曾经把书法列为必修课，而且出版了数套书法教材，供各地学校自由选用。我自己也在2003年及其之后两年，参与过教材的编写工作。当时，书法课要学毛笔书法，要接触繁体字和经典法帖，是共识，也是规定，无需再议。而我们在编写时，也曾经讨论过，书法是作为技法课，还是作为素质课的问题。经过反复琢磨，还是把书法课定位在素质课上。既云素质，也就是让学生在义务教育阶段，了解书法这门艺术，对书法史、文字史，有个粗浅的认识。当然，书法的涵义，蕴蓄于技法，它是技进乎道的，让学生对书法感兴趣，就离不开技术。所以，还是分年级对楷书、行书的技法，作了一些介绍。最后，9册教材，大致上让学生知道中国文字的衍变史，知道书法是一门艺术，知道一些古代书法家的故事，知道一些经典法帖，使学生对于书法，尝鼎一脔。而于技法，则略知楷书、行书的写法，选的字帖，是《孔子庙堂碑》和《兰亭序》，无甚特色，但不会养成习气。约略间，也有点“来吾导夫先路”的旨意，至于学生日后是否喜欢书法，甚至是否成为书法家，那是书法课所不能担荷的任务，只能“修行在个人”了。这些考虑，时至今日，想起来还让人豪情不浅，也确实觉得是切实可行的。起初，教材还收到一些反响，编写方也组织过老师培训；当时大概六七套教材，“海阔凭鱼跃”，各有其“势力范围”，总之是感觉播下些书法种子的。这在河南这个文化大省、书法大省，尤其令人欣慰。
　　恰好，我家乡的一些学校，有选用的我参与编写教材的，不免有师长、同道、后昆出于礼貌称赏。然而随后，也便听说不少学校并未让学生修这门“必修课”，甚至，有些学校根本没有把教材发给学生。其原因，与其说是无师资，还不如说这门课毫无功利作用。升学不考，校间不比，学生课业本已沉重，何必再加个书法自寻烦恼？况且，学生即使能写几个毛笔字，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致于“移人情性”、“陶冶性灵”，甚至“延年益寿”的作用，谁能看得到？因此，不二三年后，也便没有下文，声渐不闻也久矣夫。听说，其他几套教材的浮沉，也大致如是。还有一些省份，比如广东，前几年书法进课堂抓得更紧也更切实，据说还有中考加分的政策。现在情况如何，不清楚。毕竟，自古以来，功利是第一要务。舍却功利，寸步难行。转念想到读书之可贵，大抵始于汉代，旧有的贵族政治体制被打破，而平民读书，通六经、习律令，可以为吏。而做官，对于中国人来说，无宁是最高的理想抱负。唐代兴科举，书也是考察科目，自然受重视，现在，说不清什么是为吏之学，书法当然更无足轻重。假若公务员考试，书法为必试科目之一，何需书法界人呼吁！人们自然趋之若鹜。然而公务员确实不需要善书，这就是时移世易，变化是必然的。
　　其实，书法进不进课堂，大约也不会灭绝。进不进课堂，关涉到对书法的态度：是把它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只需一部分职业书法人掌握；还是作为一种文化形态，让所有的人都知其梗概。就书法在中国文化中的担当来说，无疑，我是多么希望人人都知道书法，不拘深浅，能够写几笔。书法是那么纯粹、那么简洁、那么中国，它是最有中国特色的艺术，最能表达中国人的空间意识和思想感情。它没有现实的功利，然而通过文字，也通过千年积淀的“法”，血肉相连与中国人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我相信，有它没它，是不一样的。
　　近世中国，积贫积弱之余，不少先哲开眼看世界，寻找救国救民之道，或归罪于中国文化，甚至主张废除汉字。嗣后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动辄折腾传统文化，以至道术中断，人心游移，影响之巨会越来越让人体会得到。也许，有朝一日，中国终将成为世界第一经济体，到那时，如果我们中国人再看中国人，处处都是地球村的规格，成为“标准人”，是否就真的无愧于世界民族之林？且夫生活，口体之欲固然重要，而文化艺术的润泽，也许同等重要，没有风度地富足，何足贵耶？况且，没有文化艺术的支撑，也将终究面临危殆。譬夫道德与良心，即社会评价体系和自我评价体系，且不说我们做到没有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即传统的仁爱忠恕，是否做到了？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假使企业和个人信受奉行，大概就不会有“蒜你狠”、“豆你玩”，更不会有三聚氰胺和瘦肉精。近日，日本地震，中国抢购食盐，吾国吾民，居然就是这样的风度？温家宝说：“房产商应该流着道德的血液。”孔子像被树在了天安门广场，大概就意味着文化的修复。当然，文化修复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书法不过是其中一项而已。它不是文化修复的主干，至少是一种助缘，不可轻看。
　　如果以文化修复的角度看待书法，“进课堂”虽难，必为之。正如素质教育，提了多少年，仍未收全效；书法进课堂，更不可能一蹴而就。种种困难，如何克服，自当集思广益耳。
孟会祥：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书法导报》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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