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友书法之我见：终身以书法为志业

超级斑猪

在当下书坛，龙友是个异数：在普遍推崇学院书法训练的时代，人人以加入所谓“学院派”为荣，龙友却从陶瓷到油画，最终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师从邱振中教授，攻读书法博士。在考上书法博士之前，他并非书法专业科班出身，完全靠寻师访友，琢磨砥砺，而渐有所成。他是跨界者，却在读博之前，就已崭露头角，可谓后起之秀。就此意义而言，龙友身上闪耀着“伟大的业余者精神”。
原本属于古代文士人人皆修且藉之悠游涵泳的技艺，无可奈何地变成一门专业；原本作为业余爱好者的龙友，最终选择书法为专业，进入学院深造。
这是专业化时代，龙友难以回避的选择，或许也是他最适宜的选择。但要追问，一个终身以书法为志业的人，意味着什么？
本雅明提醒我们：“每个时代的人都必须重整旗鼓、付出努力，将传统从因循守旧中挣脱出来，而非使之屈从于它……”程抱一也说过，真正的传统本身包含着所有可能的现代性。我想，书法专业人士应将此铭刻于心。
这两句话的前提，无一例外，首先当深入传统。
书法必须回到过去！它是一种极重视传统的艺术，除临摹传统经典以外，别无他法。因此，纵使如米芾、王铎这样的宗师，终身也临摹不辍。古人的技法锤炼，除了借助临池，还依凭日常书写。正是通过日常书写，古人的技法和情感熔于一炉，个人心性通过笔墨而彻底表现。
当现代社会毛笔的日常书写退出历史舞台，给传统书法设置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它不仅仅体现在技法本身，更折射在书写观念里。日常书写的退席，引起了普遍的焦虑：技法的锤炼，成为一大问题。
多年来，关于文化断层的话题一直持续着。时移世易，传统于今人恍若隔世。文化情境的变易，使把握书法传统看似难以实现。
但三十年前，邱振中先生就认识到，“如果有足够的敏感并进行坚忍不拔的锻炼，五到十年就能达到一定水准。但必须是将身心交付出去，不求闻达、不骄不躁的五到十年”。龙友的学书经历是邱先生观点的一个例证。
面对传统的衰落，有人只感喟岁月无情，龙友却信奉坚守的力量。传统仰赖无数鲜活生命投入。衡量一种传统的价值，不能光追随时代的潮涨潮落，而应从深处思考它对人的召唤。书法凝聚汉语使用者的书写欲望，书写者把此种欲望倾泻于纸上，书法中的字成了抒发情感的符号。书法潜在地与每个中国人相关，它形成书写共同体，吸纳着所有中国人。龙友也许隐隐感觉到了这点，他无法割舍与书写的联系。即便在陶瓷和油画上富有潜力，但他依旧不可遏制地奔向书法。
我们凭借无数细节航行于艺术之海。文学批评家布鲁姆认为一首好诗应经得起反复细读。西方人又说“上帝也藏于细节之中”。在泥沙俱下的当代书法界，到底有多少作品可以经得起反复品味？
经碑学三百年的反叛后，帖学再起复兴之势。碑学大潮对书法的拓展解放之余，某种程度上也损毁了其精微。现在，横亘于我们和古人之间是细节的精致可观，以及书写的挥洒自然。倘若做不到这点，在帖学上而言，我们与古人便邈若河汉。
龙友是帖学复兴艰难路途上的行者，他使我们恢复了一种自信，令不可能成为可能：经过艰苦练习，是极有可能接近古人的较高书写水准。他的作品笔法娴熟精微，结字准确，直逼古人。这个可能，曾一度被视为痴人说梦，绝无可能。我们可以做个思想实验，将今日龙友最精美的行书作品，穿越时空，重置于宋明之际，大概也能成为传世之作。因为从现今流传下来的知名或不知名的帖学作品，相比之下，龙友也未必逊色。气息，技法或可与之比肩。
也许会有人质疑，龙友的作品是“写”出来的吗？隐含的潜台词是，他是不是做出古代法帖的效果？也就是指，通过勾填描勒，徒有形似，一旦用正常自然的速度书写，立即原形毕露，这也是当代书写常为人所诟病处。
龙友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在挥运之时，又尽力保存帖学的精妙。从这点看，他和当代许多书写者拉开距离。
龙友最重要的是对书写节奏的把握。书法是极富韵律的艺术，在学习时，为了准确临摹，很可能损害自然节奏，不精熟，则无法达到技术上的高妙；而过于熟练，则容易失于油滑。每个书写者都得处理这种两难，去寻觅去发掘出自己的节奏。这种节奏，必须借助于对杰作的研习，从中修炼个人心性，将运动与情感融合无间。书法的创作，过于自觉和毫无自觉都不是好事，它总是处于某种程度的控制与放纵之间，在二者间达到平衡。
当代许多书写者的困境，正是难以发展出一种属于自己的节奏，在书写时总是陷于节奏的重复和雷同。在二维的空间，我们点画就可以推测其书写运动节奏的单一和紊乱。
当然，我们除了肯定龙友个人禀赋外，绝不能回避时代的馈赠。倘若不是在众多师友引领下，在当代书写群体的探索启发之下，龙友是不可能三十出头就轻易达到现有水准。
桑塔格曾说过：“最伟大的艺术，似乎是分泌出来的，而不是建构出来的”。书法在日常书写的滋养下，那些伟大杰作似乎都是难以遏制地涌现出来的。
但当代人近乎已遗忘日常书写的意义。作为个体，龙友只是偶然地链接了日常书写。
一个人和艺术的关系须追溯到他的童年。龙友对书写的迷恋，和幼时参加乡村祭祀有关，他目睹了庄重文雅的一幕：老先生用毛笔恭敬地写下祭拜的文诰，旁人安静地围观。此外，当乡里每有人故去，写祭文的场景又会再次出现，他为此心醉神迷，全然忘却死亡的晦暗与悲伤。书写和悼亡，礼敬，追忆的联系，悄无声息地烙在其稚嫩的心灵里，他很渴望自己也能成为拿起笔和逝者沟通的角色，暗暗立志要把字好。很早开始，他就养成了用毛笔抄录文章随感的习惯，然而并未察觉，自己其实做了一件逆潮流而动的事，却无形中进行了古人式的日常书写，且坚持到如今。在这种抄录中，他渐渐养成了自己的书写节奏。这也成为他习书的起点，不论临摹还是创作，都十分轻松自然。
《浮士德》里说：“你须否定自己！否定自己，这是一首唱不完的歌。”
一个杰出的艺术家，都应明晰自身局限，往往得终身投入以克服之。艺术家的未来是无法担保和许诺的，他仿佛被抛在荒野无依无靠的孤儿，他只得自我成长，他要经过许多努力才能汲取传统的乳汁。他必须不断地和自己的惰性开战。专业化教育的确会带来匠气的危险，但一个敏感且有志向的书法家，总会去抵制自己身上潜伏着的懈怠和自满。
书法确乎是“极精微，致广大”之物。传统书法处处与日用常行相连，一笔一画间，各有乾坤，在或徐或疾的点画运行中，呈现人复杂微妙的精神世界。当日常书写已经失落，书法变成一种迷茫而遥远的传统，注定难以承载现代人的心路历程。在个人心性与书法技法之间横亘着一道鸿沟。要消弭这道鸿沟，需要孜孜不倦地沉潜，融合，投入。可是，这种投入，可能带来一种危险，它令人仿佛生活在另一古典时空，与当代精神生活绝缘！这考验着新时代的书法家。一方面不能丢失技艺登峰造极的精微，又不能舍弃含蕴宇宙人生的广大，而只取其古董般的假模假式。书法要再次取得古人一样的伟大成就，其实是在铲除书法肥沃土壤之绝境下，试图与古人抗衡，在已然拥挤的书法史中和先贤大师争一席之地！今天，如果带着如此恢宏的抱负去做书法家，会像夸父逐日一样，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生命尤其壮烈。这也许是所有以书法为志业者，必须不断去反省和自勉的。
龙友二十几岁以来不断收获赞誉和奖励，或有人以为“花气熏人”。对少年得意者，常常令人担忧：花开得快，也凋谢得快。但几件小事，让我有了信心。在去潘家园的地铁上，龙友打开一本汉学名著，毫不顾忌地铁的摇晃，站着读得津津有味。故宫博物院《石渠宝笈》特展时，他清晨五点出门，带着笔记本和食物，在那里站着看了 一天，回来时带了近万字的笔记，细致入微地分析揣摩名作的书写。
而当他还是少年时，他就喜欢写日记，反省自己的为人处世，读书见闻，书画心得，几乎未有间断。从中可见他的毅力和勤思。就此而言，他又怎会止步于此！因此，我既理解龙友的谦逊，也明了他暗藏的抱负。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渴望与永恒拔河。龙友内心深处，想必不会对此毫无所感？
随着生活的安定，凭借挚爱，对传统的敬畏，以及高远的理想，谦卑的性格，龙友不仅将交付好几个五到十年，而是整整一生：书法是他毕生志业！
传统的重负如山般压在当代人的肩上。
书法传统如此强大，使后来者无限期地羁押其中。冲破这层囚笼，是每个大书家的夙愿，但今天往往需耗尽一生心力。因此，我们对龙友有所期待：即便明知漫漫远途天涯倦旅，他也会不激不厉地走下去，最终“风规自远”。
现代的艺术家越来越强调和传统、自我之间的战争，一个艺术家也许必须进行长 期艰苦卓绝的斗争，才能接近完美，入古开今。
即便龙友是当代的佼佼者，但他面对的是书法史中最伟大的人物。从王羲之到颜真卿到米芾到王铎，这样的谱系之下，他们紧密相关，由共同线索相连，却又风格迥异。龙友将要用一生来完成个人风格的养成，将自己织进和大师的辩证网络关系中：和古人拉开距离，却又和古人紧密联系，像邱振中先生所言，既把握传统已有的核心，又有传统中没有的东西。
龙友的困境，不只属于他自己，当代书法界的局限也必然会映射在他身上。挣扎和焦虑，彷徨和失落，甘苦滋味，龙友一一尝尽。他努力之后，终于寻觅出一条渐渐清晰的小径。这条路属于他，但又不拘泥于个人。也许他的成败会像微小路标，启发一同上路的人。但龙友的路绝非唯一，当代书法亟须众多前行者，奋力走出万千条精彩纷呈的路。
艺术家是时间之河上的垂钓者，也许辛勤一生，也毫无所得。置于此种角度，即便龙友收获再多赞誉和欢呼，也不过是一个行走十来年的旅人，只完成征旅的一小段，远非到达。
遥望无际，他只毅然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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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友，字镜堂，江西永新人。中央美术学院书法博士，师从邱振中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国学修养与书法 首届全国青年书法创作骨干高研班成员，南昌市书协副主席兼秘书长。曾获第十届全国书法篆刻展最高奖，2013年在荣宝斋美术馆举办个展“三十而立——龙友书法展”。